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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膝袜天下第一

GF  2022-08-31 13:11
(慕强的意思是有钱就可以随便操)

克苏鲁短篇小说《巴虺[huǐ]的牧群》

巴虺的牧群
五年前的5月24日,我的一位朋友,在四川文物考古院从事古蜀文化研究的张存孟博士,逃出了成都市康仁精神病院,从此下落不明。

当然,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不过,他的失踪倒是在学界内部引起了一定规模的轰动。因为,在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焦虑症,必须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之前,张存孟曾经公开宣称自己发现了一个曾活跃在蜀西南地区、并且尚未写入现代考古记录里的史前文明。一些喜欢加油添醋的好事之徒认为他的精神障碍与离奇失踪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是张存孟为了挽回自己的学术声誉而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另一些人则相信那些离经叛道的“新发现”正是张存孟精神错乱时产生的妄想,而随后的离奇失踪更说明他的精神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无可救药的程度。

然而,那些经常与张存孟打交道的人却有着不同的观点。他们主张将这一连串变故看作是相互独立的事情——也就是说,张存孟的确发现了一个尚未写入现代考古记录的史前文明,却因为精神问题没能将所掌握的全部材料公之于众。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张存孟留下的叙述与材料虽然高度一致,却过于零碎,而且缺乏实质性的证据。因此,一些真诚支持张存孟的人特意组织了一次私人考察,试图寻找到一些切实的证据来证明的张存孟的工作——我也参加这次考察活动。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从未在公开场合提起过那次考察的结果。

直到上个月,青羊区人民法院结束了一年的宣告期,正式推定张存孟已经死亡,而他的家人也为此举行了一个象征性的追悼会。得到消息后,我特意搭乘飞机去了一趟成都,与其他几个曾经参与考察的朋友一同参加了这场简单的仪式——这也是我们自那次搜寻探险活动后首次聚集在一起。追悼会上,我们依旧没有提起那次考察的情况——一方面,我们得到的信息太过离奇怪异,反而让人徒增猜疑;另一方面,在那种场合里,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起为好。但必须要说明的是,虽然我们都是和张存孟密切往来了十多年的好友,虽然我们都曾参加了那次考察活动并且默契地隐瞒了许多有关探险的详细情况,但是我们的确不知道他的下落。

偶尔,我觉得张存孟可能还活着,但这种想法却不能带给我丝毫的安慰。相反,每每想起张存孟的失踪,想起他可能经历了怎样的遭遇,我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然而,这种挥之不去的噩梦却有着一种可憎的吸引力,诱使我继续挖掘与之相关的一切。所以,这些年来,我沿循张存孟留下的线索,详细研究了我能找到的所有资料。虽然失去了第一手材料以及最无可辩驳的铁证,但我依旧大致地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原貌——只是这中间不可避免地掺杂进了许多就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觉的片段。

我曾询问过那些参与探险的朋友,是否应该将这些事情写下来。但他们大多不置可否,似乎不愿意再提起那一段往事。然而,考虑到有些事情在科学与历史研究中有着无可比拟的重要意义——同时可能也是张存孟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因此,我决定将所有事情,包括那些确凿的事实与离奇的猜测,全都叙述出来。这不仅仅是为了寻求自己内心的平静,也为了提供一种新的角度看待张存孟的失踪,甚至看待那些我们如同管中窥豹一般了解到的漫长历史。

一、张存孟的故事
整件事情最早要追溯到2007年的春天。那年三月,由于中美合作考古的缘故,张存孟受邀前往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大学参加研讨会。在研讨会上,他认识了在波士顿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从事东亚考古与文化研究的戴维·J·怀特纳博士。由于当时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在举办专业的东亚文物展览,因此在研讨会结束后,怀特纳博士顺势邀请他前去博物馆参观访问。参观时的具体情况,现在已经无从查证了,但是他在自己的笔记里反复提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展品——一张来历不明的皮质卷轴。

我曾就此事发出邮件咨询过怀特纳博士。那位好心的老人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向我证实这件事情,同时还向我发送了几张皮质卷轴的照片。在仔细研究过那些照片之后,我必须承认,这的确是一件极为引人注意、同时也让人颇为费解的奇特文物。

那是一张非常古老的皮革,看起来像是经过特殊工艺鞣制成的猪皮皮革。它边缘剪裁得很整齐,整体呈灰白色,大约六寸宽、一尺长。但真正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些用某种暗褐色的颜料书写或涂抹在灰白色皮面中央的特殊符号。这些符号乍看起来像是甲骨文或金文之类的原始文字,但细看之下却会发现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符号体系——不过,那些经常从事考古学研究的学者依然能清楚地意识到它们肯定属于某种表意的符号系统。这些符号共有七十个,整齐地排列成五行十四列。符号与符号间鲜有重复,似乎也暗示着它们可能出自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

此外,怀特纳博士在附带照片的邮件里详细叙述了其他一些无法反映在照片上信息。根据博物馆的档案记录,这件藏品是由一位名叫克劳德·雅各布的美国探险家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从中国川边地区的一座村寨里带回来的。克劳德·雅各先生在日记里详细记述了他与村民交易皮卷的过程,并且提到皮卷原本是被保存在一个“表面描绘着亵神图案、让人觉得特别可憎”的小陶罐里。但是1986年,克劳德·雅各布的孙子,托马斯·雅各布,将皮卷及其他一些属于克劳德·雅各的收藏品一同捐赠给卡伯特博物馆时,那只陶罐却遗失了。

整张皮卷非常薄,虽然年代久远,但依旧非常柔软、且具备有一定的弹性,似乎经过了某些特殊的鞣制处理。至于它采用了何种动物的皮革目前还没有定论。由于辗转易手,皮卷的碳污染非常严重,因此博物馆方面无法使用碳14法对其进行年代测定;此外,由于缺乏可供参考的类似物件,因此卡伯特博物馆至今仍无法断定皮卷的确切年代。另一方面,符号的解读工作也困难重重。起初,克劳德·雅各认为那些符号是原始的藏文,但这种观点很快就被专业的藏学家否定了。博物馆也曾将它的副本发送给了著名的语言学家与古抄本学者,但他们全都无法做出合理的解读,甚至无法找到相似的样本。

但真正让怀特纳博士记忆犹新的还是来自张存孟的见解。他在邮件里告诉我,张存孟曾仔细研究过上面的符号,并且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他告诉怀特纳博士,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在2005年4月对三星堆遗址进行大规模考古发掘的时候曾出土过一尊非常奇特的青铜蛇残件。和常见的三星堆器件一样,这件青铜蛇残件上面也雕刻着许多单个的奇特符号;但这件青铜蛇上的许多符号都是独一无二的,从未在别的器件上见过。而曾经研究过这尊青铜蛇的张存孟发现,某些书写在皮卷上的暗褐色符号与那些符号有着隐约的相似之处。考虑到皮卷最早是在川边地区的村寨里发现的,因此张存孟觉得这张皮卷的源头很可能就在成都平原上,或是川西那些与世隔绝的群山里。

自然,怀特纳博士对这些全新的见解极感兴趣。他不仅向张存孟赠送了几张关于皮卷的高分辨照片,同时还领着张存孟来到了博物馆藏书室,向他展示了有关克劳德·雅各布日记的微缩胶片。根据怀特纳博士的回忆,张存孟曾在胶片放映机前仔细研究了大约两个小时,并记录了大量笔记,直到将近闭馆时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研究工作。他告诉怀特纳博士,他愿意在回国后继续研究这些东西,试着根据日记上的蛛丝马迹,彻底弄清楚这张皮卷的来历。可惜的是,虽然他们后来还有过几次联络,但张存孟的研究工作似乎进展得很缓慢,以至于怀纳特博士最后将这件事情给完全遗忘了。甚至在我联系他之前,他都不知道张存孟已经失踪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张存孟的确找到了一些与皮卷有关的信息。研究所提供的记录显示,他曾于2008年三月到八月间三次前往四川省西南部山区进行大范围的考察——所牵涉到的地区涵盖了雅安、甘孜、凉山三个州市;而档案室里存留的几页手稿也对这些事情进行了粗略的说明。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找到了克劳德·雅各布曾拜访过的彝族村寨,而且几位居住在村寨里、年近古稀的老人还认出了照片里的皮卷。

根据手稿的记叙,那些老人将这张神秘的皮卷称为“兹索摩”。这个词并非是彝族的方言,而是一个非常生僻的外来词。根据老人们的说法,“兹索摩”是“龙蜕”或者“龙留下的皮”——当然,这只是一种带有传说意味的比喻,他们并不清楚这种皮卷的原料与制作方法,但某些流传在川南地区、极为隐晦模糊的神话的确是这样解释的。这些传说比居木乌吾还要古老,没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或是由谁,传下来的。在这些神话里,“兹索摩”是山神或地神的凭证——那些得到,或是制作出,“兹索摩”的人将会超脱凡人的局限,进入只有群山诸神才能抵达的地下世界。而书写在皮卷上的古怪符号就是群山诸神使用的文字。

考虑到这一信息的重要性,我设法找到了那座彝族村寨,并详细考察了当地——以及周边县市——的民俗传说。但考察的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由于年代久远,涉及“兹索摩”的神话大多支离破碎,只残存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片段。但是有一个神话故事却得到了彝族先人的青睐,并且在经历过演绎与加工后逐渐融入了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起教化作用的民间故事,借此躲过了时间的磨耗,幸运地保留了下来。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将它完整地记录在这里——因为它隐晦地暗示了一些事情,或许有助于我更好地解释后面需要叙述的事情:

传说,在很久远之前,那时的人还不知道友爱,所以部族间会相互厮杀。有六个兄弟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躲进了大山里。但大山里的生活很艰难,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一天,老大到深山里打猎。他翻了很多个山头,最后走到南禺山时终于累得走不动了,于是他坐在山脚的一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哭泣呢?”
老大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山要这么高呢,我们走得太累了,您能不能把大山变成平地呢?”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变得高大强壮,带着你的兄弟翻越高山。”
于是老大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二天,老二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二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狼有尖锐的眼睛能够在我发现它之前攻击我,为什么鹿有灵敏的耳朵能在我抓住它之前避开我?您能不能捂住狼的眼睛不让它看不到我,堵住鹿的耳朵让它听不见我?”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听得清,看得明。这样你能在狼发现你之前听见它的声响,在鹿听见你之前看见它的踪迹。”
于是老二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三天,老三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三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豺狼虎豹都有爪子和牙齿,能抓伤、咬死我,而我却什么都没有?您能不能把它们的牙齿拔掉,把它们的爪子磨平?”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让你长出牙齿和利爪,这样你就可以赶走它们。”
于是老三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四天,老四和他的妻子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四和他的妻子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长得那么慢,让我们不能帮助他兄弟一同打猎?您能不能让他快些长大,好为大家出力干活?”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你的部族需要你们的子孙来延续,你们回去对兄弟们说,我让你们不用出力打猎,只用照顾好部族的子孙。”
于是老四和他的妻子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五天,老五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听到哭声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岩洞里。
老五便对山神说:“山神啊,为什么山里的生活这么辛苦呢?您能不能让果子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让野兽任我们宰杀,好让我们不用再辛苦的干活?”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你可以回去对你的兄弟们说,我令你不需再劳作,你兄弟的所得皆须分你一半。”
于是老五也谢谢了山神,回去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几个兄弟。
第六天,老六来到了那个岩洞边呼唤了南禺山神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听到呼喊的南禺山神出现在了山洞里。
南禺山神对他说:“你的五个兄弟都已经来向我讨要过了,你过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六便对山神说:“山神啊,谢谢你愿意帮助我的兄弟,但您能不能留在这里一直保佑我们呢?”
南禺山神回答说:“我不能这么做,但是我能够教你如何带领你的兄弟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接着,南禺山神将历法与礼祭的知识传授给了老六,然后走进了山洞,再也没有出来。
到了第七天,山神的承诺都实现了。老大变得高大强壮,站起来有松树高,手张开有峡谷宽,于是他背着兄弟们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老二有了狼的眼睛与鹿的耳朵,于是他带领兄弟们找到猎物,避开危险;老三长出了老虎的牙齿和爪子,于是他帮助兄弟们猎杀动物,打退虎狼;老四与他的妻子生下了许多孩子,他们抚育这些孩子,让整个部族兴旺起来;老五得到了山神的恩准,兄弟们将打来的食物分一半给他,让他不用劳作;老六掌握了南禺山神的历法,开始管理他的兄弟,带领兄弟向天神与地神祭祀。
当山神的历法轮回一圈之后,南禺山神再度出现在了岩洞里。老六便要带领兄弟们前去献祭,可兄弟们说:“我们整日劳作,却没有余粮,又怎么能去供奉山神呢。”老六觉得兄弟们说得有道理,于是他就把整天好吃懒做、只靠其他兄弟奉养的老五当作献祭送给了山神。南禺山神见老五又肥又胖,衣食无忧,便知道他们过得很好,于是收下五个兄弟的献祭。
然后,南禺山神教会了老六如何制作兹索摩,带着他们的献祭重新返回了岩洞里。老六制作了兹索摩,变成了新的山神,保佑着他的兄弟们继续在深山里生活下去。

很显然,这篇神话在一定程度上阐述了那张神秘皮卷——也就是彝人所说的“兹索摩”——的由来,但是它所讲述的内容却让这张皮卷变得更加神秘,甚至有些不祥起来。我曾与几位研究民俗学的朋友讨论过这个神话;而他们明确地表示这篇神话肯定源自非常遥远的过去。最直接的证据便是神话里隐晦地暗示了部分活人献祭的内容——将自己的兄弟献祭给山神。不同于人殉制度,在中原文化区内,将同族人作为人牲供奉天地等自然物的献祭形式结束得很早——现存最晚的例子是西周时期胶东地区东夷人墓。虽然古蜀地区实行的人牲制度还没有确切的定论,但最晚也不会迟于秦惠王灭古蜀——这意味着,这段神话可能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另一方面,张存孟肯定也知道这段神话——因为一位研究西南地区民俗文化的朋友告诉我,张存孟在07年秋天曾经向他请教过一个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故事。此外,这也可能是他将自己发现的史前文明命名为“古南禺国”的原因之一。

不过,考虑到这段神话并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而其他的神话又太过支离破碎,很难提取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事情似乎走进了死胡同。然而,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张存孟对于古代地名有着敏锐的嗅觉,沿着“南禺山”这个罕见的地名,他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发现了新的线索。

随后发生的事情,学界内部的人大多有所耳闻。2008年10月,张存孟参加了在北京举行的“中国古代文明起源学术研讨会”,并在会上做了一场报告,首次公开提到了他新发现的“古南禺国”。这次报告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甚至在提问阶段就涌现出了大量反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参加那次会议,但我阅读过他提交的会议论文,并且完全能够想象这样的报告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由于缺乏决定性的物证,张存孟引用了大量古籍试图佐证自己的假说。这种做法本来无可厚非,但他在挑选引用的古籍时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所提到的典籍大部分都不是信史,而是一些类似志怪杂谈的古书,像是东晋王嘉的《拾遗录》、西汉刘安的《淮南子》、还有那本尚有疑问的《穆天子传》;此外,他还提到了许多倍受争议、普遍被学界视为伪经或者赝品的古书,甚至是一些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典籍:像是像是《山海经》中的四卷《昆仑经》、神秘莫测的七卷《贤秘经》,以及那卷据说被始皇帝完全烧毁封禁了的《大荒策》。这样的佐证非但不能让人信服,反而让更多的人相信这个所谓的“古南禺国”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玩笑。

但是,少数不受舆论左右、愿意静下心来仔细查阅各类古籍的人或许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虽然这些被归类为伪经的书籍出自不同的年代,但是它们的内容——尤其是关于古南禺国的内容——却出奇的一致;而在这其中又属传说在秦朝初年完成的《大荒策》最为详细。那些记载《大荒策》中、有关古南禺国的传说与神话让人颇觉怪异,甚至有些让人觉得恐惧。根据这些神话的记载,在古蜀西南方的群山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无比强大的帝国,并且可能繁荣昌盛了千百个世代的时间——而那个时候,真正的华夏族还未真正形成,就连古蜀地区也只生活着一群刚刚踏入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根据古籍的记载,那些生活在这个片土地上的人被称为禺虺氏。他们可能是一批从西南方的高原地区上迁移下来的居民。至于古南禺国是在什么时候形成的,已经无从得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最终发展成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帝国——横断山区中部与南部的广阔群山都属于它的领土,甚至就连巴蜀平原也一度被揽入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在这个古老王国逐渐没落的晚期,它还曾与新兴的古蜀国展开了大规模的战争——这场战争最后以和解收场,古南禺国放弃了巴蜀平原,退回了群山之中;而古蜀国则需要每年向王国进贡,以维持订下的平衡,避免再开战端。这样的局面维系了大约一千年的时间,也使得大量与古南禺国有关的传说和宗教信仰流入了蜀地,并最终被华夏文化记录了下来。

在这个王国里,宗教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其他的早期东亚文明不同,禺虺氏并不实行任何形式的自然崇拜或图腾崇拜;这些神秘的远古居民只崇拜一位神明与它的子孙。这位神明被称为“巴虺”,也被称作“大蛇”——禺虺氏认为它是一条巨大得难以想象的蛇;它的身躯沉在四海之底,环绕八方,将整个陆地缠在其中;而它的头颅则安歇在大地之下的深渊里。巴虺如此的巨大,只要稍稍活动就会动摇地底的根基,导致大地的摇晃和山脉的崩塌,因此它通常会保持静止。正因为这个原因,在古南禺国里任何幽深的洞穴被认为是神圣的,也是最适宜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为了亲近神明,人们都居住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并且会聚集在最深的洞穴里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因为这样的地方更接近巴虺,因而也更容易得到神明的青睐。祭司同样也是王国的统治者,而地位最为崇高的大祭司——同时也是国家的权力中心——更需要在盛大的祭祀仪式上进行选取。

平心而论,刨掉那些明显是神话的内容后,有关这个“古南禺国”的记载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奇想,只是张存孟引用的文字资料太过离经叛道,实在难以获得学界的认同而已。虽然我和他有超过十年的交情,可当别人向我转述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我也相信这只是张存孟一厢情愿的幻想而已——他过分沉迷在自己的小发现里,偏执地寻找一切能够为之提供佐证的材料,却忽略了身为考古工作者的根本。有这样想法的人并非独我一个,四川文物考古院的副院长,柯建华教授,也有类似的看法。他驳回了张存孟提出的野外考察申请,并且建议他给自己放个长假——一来可以让他放松放松,转变心情;二来也能够让他暂时远离学术圈一段时间,以免给考古院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是张存孟显然没有理会副院长的授意。据我所知,在调休获批的第二天,四月二日,张存孟就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和器具前往四川西南的山区展开考察去了。

关于这次考察的详情,我无从得知。不过,在张存孟结束考察返回成都时,我曾与他有过一些交流。五月四日,我正在四川大学进行访问,却意外地接到了张存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我,他正在返回成都的汽车上,并且带回来非常惊人的发现。得知消息后,我特意去了一趟北门汽车站,打算为他接风。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来。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满是污渍的大衣,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背包,留着邋遢的长发和一圈不太整齐的胡茬,左手上还缠着一圈有点儿发黑的绷带。看到我的时候,他疲倦的神色有了朝气。他张开双臂,一面拥抱我,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示这次考察非常成功——因为他发现的东西超出了所有历史学家的想象,甚至可能完全颠覆现有的考古学观点。

我记得张存孟兴奋地说了很多话,但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实质性内容。他巧妙避开了能够透露信息的话题,只是一味地强调这次发现的重要性。当然,我能够理解他想在正式公开发现前保持神秘的想法,因此并没有深究。我记得自己问过他有关左手绷带的问题。他告诉我,那是因为他跌倒在一个陶罐上,所以被打碎的陶片给划伤了。而且他还从背包里拿出了几片陶片让我研究,告诉我这就是从打破的陶罐上取下来的。

虽然没有专业的工具,但我依旧能看出那几片陶片有着非常精致的做工。在较大的几片陶片上都有着绘画的痕迹。虽然只有一部分图案,但我依旧认出画的某种蛇形动物,因为它的画工非常精细,甚至准确地画出了鳞片的纹路,有着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如果陶片的年代真有张存孟说的那么古老的话,这应该是媲美,甚至超越,阿尔塔米拉壁画的杰作——因为陶片是弯曲的,远比平坦的岩面难以把握,而绘制陶片的人却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弯曲,让画中的蛇看起来就像缠绕在陶片上一样。但是在研究陶片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激动,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心烦意乱。那些陶片隐隐约约地散发着一种略带腥味的奇特臭味,让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张存孟告诉我那种气味是装在罐子里的液体的气味——他摔倒在罐子上的时候,罐子里还有小半罐液体,这些液体溅了他一身,所以他很熟悉这种味道。他觉得可能是某种发酵酒或是自制草药,对此我有点儿怀疑。

而后,我又与他谈论了些别的话题,并且将他送到了家中。老实说,我当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什么。陶片上的古怪气味给我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影响,甚至当张存孟将陶片包好收回背包后,我依旧神经质地觉得自己还能闻到些许微弱的气味。另一方面,张存孟的言行举止也显得有些狂躁,像是处在一种怪异的亢奋状态,但是考虑到他的新发现,这种表现似乎并不奇怪。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这是我与张存孟最后一次见面。在会面后的第三天,我结束了四川大学的访问之旅,搭乘飞机回到了杭州。接着,在七天之后,我又给张存孟打了个电话,试图打听他的工作进展——因为,对于任何考古工作者来说,一个全新的远古文明都有着难以抗拒的魔力。但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王韵,而更让我错愕的是,王韵伤心地告诉我,张存孟在四天前因为严重的焦虑症和狂躁症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根据王韵的叙述,张存孟自考察回来后就显得特别焦躁,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展他的研究;那段时间里,他几乎从不休息,至多只在书房躺椅上睡一两个小时;他不允许任何人去碰带回来的研究资料——期间王韵曾想趁他休息的时候帮忙整理书桌,却让张存孟勃然大怒,从此不再允许任何人踏进他的书房半步。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王韵最后负气回了娘家,不再理会张存孟。接着,在五月十日夜晚,邻居打电话告诉她,她家起火了。待王韵赶回家后才知道,张存孟在书房里放了一只金属盆,烧掉了自己的整理好的所有资料和考察笔记——在销毁期间,他不慎引燃了纸篓,最后烧掉了整个书房。万幸路人发现及时,火势没有扩大,张存孟也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并没有受伤。在邻里的建议下,王韵当晚就陪着张存孟去了医院,接着在第二天将他转进了康仁精神病院。

后面的事情,那些关心相关新闻的读者或许还有些模糊的映象。五月二十四日中午,张存孟趁午休时溜出了自己病房,偷走了一位医生的外套,然后顺利地从医院正门逃了出去。医院方面表示,由于患者既没有表现出伤害他人或自己的举动,也没有尝试逃跑的意图,因此他们并没有将他安排在看护得较为严密的重症区病房,因此张存孟的逃跑是一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根据院方的调查,张存孟并没有带走任何在入院时没收的物件——或许是担心惊动医务人员——只是带走了一本他向院方申请、保留下来做日常记录用的笔记本。

二、第二次蜀西考察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复述一遍发生在张存孟身上的变故,是因为它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我接下来要讲述的事情。我在前面说过,他的失踪在学界引起了一连串的争论,但是我没有参与其中。一方面,身为与他往来的十余年的朋友,我在任何时候都不愿对他的作为妄加议论;另一方面,他提出的观点实在过于离经叛道,即便见过那些神秘的陶片,我也很难彻底抛掉心底的怀疑加入为他辩护的行列。幸运的是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多费脑筋。张存孟失踪得很彻底,虽然张家与好事的记者诉诸了各种途径,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他被送进精神病院前的那场火灾烧掉了他整理记录的所有材料,因此没人知道他在考察时到底发现了些什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了,变成了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供人们在茶余饭后的闲聊里偶尔谈起。

但在事情过去一个半月后,七月十二日,我与张存孟共同的朋友,在西南交通大学地质系工作的杨烨博士,给我发来一封邮件。他在邮件里附带了几张影印图片,并告诉我这是他在慰问张家时无意发现的东西。图片里是一本边角被火燎过的笔记本,以及其中的几页内容,上面记录的全是日期、地名与记号。在看清楚其中的内容后,我感到一阵狂喜。因为那是张存孟的旅行记录本,上面清楚地记录了张存孟在那次考察期间过去的所有地方——这意味着我或许能够亲自见证张存孟的发现,彻底解决那个悬而未决的谜团。杨烨告诉我,他与几个朋友正在逐一研究旅行记录上的各个地点,试图从中找到有关张存孟惊人发现的线索。这时,我回忆起了张存孟受伤的左手,于是告诉他们,张存孟在他做出惊人发现的地方摔伤了手臂——他们可以靠这条信息筛选可能的地点。

从我这里得到新信息后,他们加快的筛选的速度,并且很快就将目标放在了张存孟最后到访的考察地点上——某座位于雅安市石棉县栗子坪乡附近,名叫“老瓦林”的小村寨。但是,我们查阅了各级行政地图,始终找不到“老瓦林”。因此,杨烨亲自驱车去了一趟栗子坪乡,亲自走访了当地的居民,终于弄清楚了“老瓦林”的来历。这个地方是一座位于大山深处的聚居区,非常偏僻,只有一条勉强可以行车的山路能够抵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老瓦林”因为调整行政区划的缘故被改名成了下岩村,这也是我们在现有的行政地图上找不到“老瓦林”的原因。

得知消息后,我借着暑假的空档飞去了成都,与其他人见了面,准备共同筹划接下来的考察活动。总共有五个人参与了这次考察活动,分别是来自四川大学考古系的姚振华博士、北京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周子元副研究员、四川文物研究院的李国豪副研究员、西南交通大学地质工程系的杨烨博士还有我。由于我们并不确定会遇到怎样的情况,所以我们决定先进行一次试探性的实地考察。因此我们只携带一些简单的登山与野外生存设备,以及几套照相器材——我们将这些东西装进了姚振华与杨烨的汽车里,尽可能地精简了考察队的规模。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我们驾驶着两辆汽车离开了成都,出发驶向石棉县。当天晚些时候,我们就抵达了石棉县。我们在县上添置了一些补给,随后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们告别了波涛翻滚的大渡河沿着它的支流南垭河逆行而上,前往栗子坪乡。我脑中关于那段行程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我只记得天空中笼罩着淡淡的雾气,神秘的群山在透过雾气的苍白阳光下绵延起伏,浅浅的南垭河一直在公路的附近流动,闪烁着亮白色的粼粼波光。随后,公路边的房子渐渐的多了起来。起先是一些当地农民守夜时使用的简陋茅草小屋,然后出现了漆黑的老式木制房屋,或者稍新一些但也有好几年历史的三层小楼。这些房子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最后渐渐连成了一片,错落地分布在公路的两侧。中午的时候,我们将车开进了栗子坪乡。但我们并没有多做停留。在询问过一些当地人后,我们很快便找到了一位愿意带我们前往下岩村的向导,随后我们简单地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按照向导的指示,将车开上了乡镇西面的一条破旧山路,向着西面高耸及天的群山开了过去。

乡镇的喧嚣很快便被我们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最终淹没在一片荒野所独有的寂静之中。路边的植被开始变得茂盛而浓密,层层障障,仿佛像是不可逾越的莫测迷宫,将我们围在其中。而车轮下那条坑洼破旧的山间小路却像是有着了生命与意识一般在这些枝桠与树叶组成的迷宫中穿梭游走,将我们引向未知的世界。在这些墨绿色的迷宫之上是巍峨陡峭的群山与悬崖。小片葱翠的灌木如同鳞片般叠在那些裸露的灰色花岗岩上,让这些险峻的山体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我们从来都不曾了解过的巨大生物的一部分。

这些脱离了文明世界的荒野景色并没有让我们感到丝毫的放松;相反它带来某种难以琢磨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迫切地希望能寻见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从那些熟悉的痕迹中寻求到些许慰藉;而一想到我们的目的地可能就在这样的荒野深处,就让我们觉得更加压抑与不祥。所幸,这种让人恐惧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接近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又看见了人类活动的痕迹。最先出现的是一些路边开垦出的土地,与挂在树上的彝族饰物;接着渐渐有了由石头垒砌成的小块梯田。随着小路突然转过一段突出的山坡,一座古朴而典型的彝族村寨忽然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接着我们便意识到下岩村——也就是张存孟口在笔记本里提到的“老瓦林”——已经到了。

灰白色的土石墙与墙上留有狭小气窗的建筑风格无声地诉说着这座村落的古老历史;鲜有的几座大型木结构建筑也显得非常老旧,呈现出一种历经过风雨侵蚀的暗色;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穿着传统彝族装束的老人与小孩——年轻人大多都离开了这儿,前往能找到更多机会的城市工作——而这一情形更让这个地方充满了萧索衰败的感觉。村子里显然很少见到外人,当我们的车开进村子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于我们来说这倒是件幸事,因为当我们拿出张存孟的照片开始打听关于他的事情时,很多人都认出了我们手里的照片,并且告诉我们应该去找一个叫“俄里”的人。

他们口中的俄里是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健康、面容和蔼的中年男人,会说一口夹杂着蜀西彝族方言的普通话。他以前是个猎人,在栗子坪被划成保护区后,便改行当上了当地的护林员。几十年的山林生活让他对方圆十几里内的山林都很熟悉。因为鲜有外人来访,所以当我们说明来意之后,他很快就记起了关于张存孟的事情。他告诉我们,张存孟的确来过这里而且在村子里住了四五天,还打听了不少当地流传的民间故事,而且还对周围的地形进行了详细的考察。此外,张存孟还干了一件很让俄里极为不解的事情,他曾经出钱请俄里带他去一个名叫“尔子洞”的岩洞里进行考察。

在当地,“尔子洞”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地方。这是代代相传的祖训,但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原因。有些人说尔子洞是个无底洞,一直通向地府;也有人说尔子洞是个非常庞大复杂的迷宫,贸然进入的人很容易就被困死在洞里;还有人说洞里住着非常危险的猛兽,一旦遇上就绝无生还的可能。年轻的时候,俄里不信邪,曾经拿着火把想去尔子洞里一探究竟。可是,他沿着洞穴一直走到火把火光变弱也没见到洞底,更没见到猛兽或怪物。但洞里昏暗的环境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情绪。在恐惧与黑暗的双重作用下,他没有继续下去,径直退了出来,并且再也没有进过洞里。

张存孟是如何知道“尔子洞”的,俄里不得而知。虽然疑虑重重,他还是带着张存孟去了一趟尔子洞。但出于某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他拒绝与张存孟一同进洞,只答应留在外面等张存孟出来。张存孟也没有多做要求,带着简单的设备只身走进了洞里。根据俄里的回忆,张存孟在洞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狼狈不堪地从洞里走出来。而且,在出来的时候,张存孟的左手上割了个很深的伤口,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奇怪的污渍,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气味。但是张存孟却显得特别兴奋,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伤口——他告诉俄里,手上的伤口只是一点小事,和他在洞里发现的东西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这个消息让我们感到颇为激动。因为张存孟的确是在这里受了伤,而且对应俄里的说法,这个“尔子洞”很可能就是张存孟做出最重要发现的地方。经过再三恳求之后,俄里终于答应带我们去尔子洞看一看。于是我们从车里卸下了野外扎营与洞穴探险的设备,然后在下岩村里过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我们在向导俄里的带领下,离开了下岩村,循着几个月前张存孟走过的道路,向西进入了杳无人迹的群山之中。由于背着笨重的设备,所以我们一直沿着山谷的低处前进。灌木与矮树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路,只有偶尔可见的一些光秃地面与磊石述说着这里曾是彝族先人游走狩猎过的土地。渐渐地山路开始逐渐攀爬向上,四周的山势也跟着变得陡峭起来,甚至比前一天看到的还要险要。突兀险峻的花岗岩悬崖与耸入云端的高大尖峰随处可见,透着荒凉的意境。随着地势的升高,粗壮的树木也开始变得稀疏起来,渐渐退让给了矮小的高山灌木,但是视线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开阔;相反,巍峨的山峦如同密不透风的高墙一般从四周压了过来,遮挡住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片巴掌大小的天空。而西面的山体则更加高大,甚至它那覆雪的尖顶已经与徘徊在山腰云雾融为了一体,难以从远处分辨出真实的分界。任何见过这些山脉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幻觉,开始相信这里的确埋藏着某些从来都不为人所知的神秘世界。因为它们看起来如此雄伟而蛮荒,相比之下人的力量、乃至现代文明的力量全都显得渺小虚弱、微不足道。同时,我们也开始理解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彝族先人为何会将这些山峦当作神明进行崇拜与祭祀。

将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抵达了俄里所说的“尔子洞”。这座巨大的洞穴位于一座陡峭悬崖的底端,是一处史前冰斗的谷底。洞穴的入口非常巨大,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最高处大约有三十尺高,宽五十到六十尺。入口前有一片巨大的空地,大部分地方都是由史前冰川搬运来的裸岩,只有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上面生长着矮小的高山灌木。地质系出身的杨烨在观察过洞穴的入口和周围山势之后有了初步的了解。根据他的理论,这原本是一处因为地质构造形成的裂隙,连接着位于地底深处的庞大裂隙体系。在冰川纪时代末期,周围冰川上的融水沿山势汇聚在冰斗中,灌进裂隙,让这里成为一条地下暗河的入口。随着时间的流逝,暗河逐渐磨蚀了裂缝的岩壁,形成了现在看到的岩洞。之后冰川逐渐消失,暗河也随之干涸,将整个岩洞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虽然俄里与我们相处得很融洽,但当我们邀请他一同进洞探险的时候,他明确地拒绝了我们的提议。老实说,我们并不觉得意外。世代传承的神话与忌讳早已在他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虽然他自称不相信关于“尔子洞”的所有传说,并且一口咬定那下面什么都没有,但是每当提到这个地方,我们依旧能清晰地察觉到他言语间的不自然。因此我们与他约定,不论我们在洞里看到什么都会在四个小时内返回,届时再做下一步的打算。随后,我们一行五人整理好了行装与必要的洞穴探险设备,踏进了那个幽深的洞穴。

虽然有照片作证,但我仍时常怀疑那次洞穴探险只是一场离奇、怪诞而又恐怖的魇梦。虽然我还记得那段揭露出无数可怖奇迹、同时也让人惊骇异常的勘探过程;也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遭遇的足以令人疯狂的变故;但是这一切在我的记忆里都显得极端地不真切。更糟的是,它们还与一些我曾读过的某些可憎神话混杂在了一起,让我难以辨别到底哪些是根据实际情况作出的推测;而哪些又是由可怖神话催生的荒诞奇想。显然,洞穴昏暗而又神秘的环境对我们的头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奇特影响,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最险恶恐怖的念头去推测那些令人惊骇的发现,那些曾经生活在此、对我们来说极为陌生而怪异的远古居民。

我们举着电石灯在黑暗的洞穴里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岩洞向下延伸出的距离远远地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随着坡道的不断下行,洞穴的轮廓也跟着千变万化起来。可不论轮廓如何变化,洞穴始终都很宽敞,丝毫没有收拢变窄的趋势。虽然洞穴里充满了各种角度的弯折与回旋,但却一直都在朝下行进。地面坡度大多数时候都保持在三十度到四十五度之间,这似乎暗示着它正在延伸向人类几乎无法触及的大地深处。生长在洞穴里的钟乳与石笋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海拔与气候并不适合这些沉积物的生长,更常见的还是大块的砾石与水流冲刷出的平整岩面。这些东西在乙炔火焰发出的、不段变化的明亮光线中拉出变幻莫测的长长黑影,让原本就神秘诡异的洞穴景色蒙上了一种险恶不祥的意味。在前进过程中,我们并没有遇到特别值得一提的岔道,充其量只有一些扩张在岩壁上的裂缝——它们大多数都很狭窄,仅够让人将手伸进去,但也有少数几条裂缝的宽度能让人侧着身子挤进去。我们在其中几条裂缝前停顿了一会儿,对裂缝进行了简单的研究。我们认为它们的年龄要比洞穴本身年轻许多,可能是在洞穴形成之后因为地质作用而再度撕开的新缝隙。这些可怖自然力量留下的痕迹让我们感到了莫名的畏惧,仿佛它们是某些潜伏在这片厚土之下的神明在展示自己的暴虐力量时在岩石上撕扯出的伤口一般。另一方面,有些裂缝也让我们觉得亲切与感慨——因为我们能在这些地方找到一些应该是张存孟留下的路标。我们看到了许多用可擦洗的颜料涂抹出的箭头,以及一些插在裂缝中的荧光棒——那显然是他上次探险时留下来的。这些符号说明我们并没有走错方向,同时也让我们伤感地怀念起了早已下落不明的张存孟。

最初的惊异来得非常突然。大约在进入洞穴一个小时后,我们突然走进了一条水平的通道。那是一段笔直而平整的通道,有着非常规则的圆形轮廓——这种极度规则的轮廓让人很难相信它是自然力作用下的产物。通道很高,虽然电石灯能够提供明亮的光线,我们也只能模糊地看见通道的顶端。而且通道的地面与洞顶上都看不到任何石笋或钟乳生长的痕迹,甚至就连那些散布在其他地区的碎岩与砾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让我们惊诧的事情并不只有这些。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慢慢走下去,我们忽然注意到洞穴两侧的石壁上还涂抹着一些彩色的图画。在经历过片刻的讶异后,我们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张存孟所提到的“古南禺国”所保留下来的重要遗迹。这种突然出现的奇迹带来的极度的兴奋与狂喜,让我们把注意力完全地集中到了壁画的内容上。这两幅壁画约有十尺高,五十到六十尺长。根据工程量的大小来看,它们应该是由多位画家协力完成的作品——一些场景中的细节差异也证实了这种推测——可即便如此,也让人很难想象那些生活在千百年前的人们是如何在这条深埋在地底的通道里描绘出了如此宏伟的作品。此外,两幅壁画叙述的是同样的内容,不仅如此它们的表现形式、图案构成、绘画风格乃至色彩选择都惊人地相似,让人有理由相信它们是由同一批画家在同一时期创作的。

这两幅壁画均包含了许多场景,每个场景都记述着不同的事情,但场景之间的衔接却表现得非常自然,让整幅壁画看起来浑然一体。这些场景似乎是按照时间顺序沿着通道的走向从外向内一幅幅排列起来的——这样的设计显然是为了叙事的需要——只要有人从这里经过通道,走向更深处的洞穴,就能按着时间的顺序轻易地了解它们表述的故事。这两幅壁画的表现风格与其他那些早已闻名于世的史前壁画较为接近——构图简单,风格写实,虽然简单朴素,但画中的事物与动作却极为生动,充满张力,一笔一画都显示着这些史前画家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卓越不凡的高超技艺。虽然有些场景乍看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壁画所表达的意思却并不难理解。我们完整地检查了壁画,然后简单地讨论了一会儿,很快就厘清了其中包含的内容。简单地说,它们讲述了一个部族发现这座洞穴,接纳某位神明,然后在此定居繁衍的故事——当然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一些带有神话性质的内容,让我们这些对这个古老文明一无所知的后人们感到有些怪异与迷惑。

根据画面的内容,古南禺国的先民曾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战争。壁画上,分别被涂抹成白色与褐色的两个部族展开了血腥的战斗。这是一场压倒性的战争,褐色部族的人数远远地超过了白色的部族。他们手持着简陋的长矛与棍棒围剿、消灭了大量白色部族的成员。白色部族剩余的成员开始撤退,纷纷逃向更加险峻的山脉。但褐色的部族并没有就此作罢,他们紧紧跟在后面,试图彻底歼灭剩余的白色部族。于是,白色部族被驱赶进了山峰间的一片洼地——根据一些明显的地貌特征来看,这片洼地就是尔子洞所在的围谷,在那个时候,流进洞内暗河似乎还没完全干涸,因为壁画上还描绘着一条蜿蜒的河流。褐色部族的追兵爬上了围谷周围的山峰,包围了他们的敌人,准备将白色部族赶尽杀绝。此时,一个涂抹成白色的人物站在洞口挥手指向洞穴里,似乎在要求无力再战的白色部族跟随他进入洞中。虽然壁画中的人物大多都是粗略的描绘,缺乏可供分辨的细节特征,但这个站在洞口的人却描绘得很精细。他带着奇怪的头饰,身上描绘着怪异的花纹,手与脚上都缠绑着某种动物的皮毛——这些细节似乎都在暗示他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接着,场景转入地下,那个穿戴着头饰的人领着白色部族剩下的成员向洞穴深处走去。而在他们身边的洞穴环境里总是若有若无地显露出一些覆盖着鳞片的巨大躯体,仿佛某种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在他们看不到地方游走。随后,他们的领头人失足跌进了暗河里,被冲向了远方。其他成员想要救他,却只能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越冲越远。这个穿戴着头饰的人顺着水流越漂越远,拐过平缓的弯道,进入湍急的窄沟,然后陡然直下,随着瀑布跌落进深深的水潭里,最后被冲到了一处平缓的河滩上。几只模样怪诞、涂抹成青灰色的爬虫发现了他。这些爬虫像是一种被拟人化了的蜥蜴或蛇,有着蛇一样的扁平头颅与细长身躯,但却在大约是人类胳膊的位置上生长着两条覆着细鳞、只有爬行动物才有的细瘦前肢。然而这些生物没有后肢,一条粗状的尾巴取代了后肢的功能,让它们能够如同毒蛇一般直立起自己的躯干。它们聚集在暗河河滩上那个穿戴着头饰的人身边,做着不同的手势,似乎在商讨着什么。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一堆砾石里,一条庞大得难以想象的巨蛇正在闭目休息。画家们并没有完整地描绘下这条巨蛇的轮廓,只是画出了一颗大得难以想象的扁平头颅与一小部分与头颅相连的蛇身——但如果比例正确的话,那颗蛇头已经比一个人还要巨大了。接着,那些怪诞的蛇形怪物似乎达成了一致,它们托起穿戴着头饰的人将他送进了那条巨蛇的口里。巨蛇吞下了他,而那些蛇形的怪物则均匀环绕在巨大的蛇头周围,朝向巨蛇,伏倒在地,似乎正在进行某种不可名状的仪式。紧随其后的场景是整幅壁画里最难理解的部分——巨蛇再度张开了它的巨口,在它的口中直立着一条新的蛇形怪物——但这条怪物却与其他的怪物有所不同,它被涂抹成了白色,并且穿戴着与部族领头人一样的头饰,前肢上包裹着兽皮,细长的身躯上也留着类似的花纹。再然后,这条白色的蛇形生物带领着其他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一同离开了巨蛇,寻找到了白色部族剩余的成员。人类似乎接纳了这些怪异的访客,他们拜倒在白色与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前,表达着他们的崇敬与畏惧。最后,那些青灰色的蛇形生物带领着白色部族的成员离开了洞穴,它们驱使着无数披覆鳞片、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怪物吞噬了大量褐色部族的士兵,完完全全地歼灭了白色部族的仇敌。

为了阐述这幅壁画所表达的含义,我们五个人曾有过一番争论。但深谙比较神话学的周子元提出了最为合理的解释。他相信,这几个场景所表达的内容恰好印证了现代神话理论关于英雄神话的阐述。根据比较神话学的观点,壁画所表达的场景描绘了这个穿戴头饰、身上描绘有奇特花纹的英雄的历险。他因为战争将族人领入了洞穴,这象征着他受到召唤踏上历程;意外跌落暗河象征着经历危险与磨难;被蛇形生物所救象征着得到外在的助力;进入蛇口象征着英雄的试炼;而出现在蛇口中的白色蛇形生物象征着英雄通过试炼获得升华;最终带领蛇形生物歼灭异族则象征着英雄的回归。这种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为何那只白色的蛇形怪物会穿戴着同样的头饰与兽皮,并描绘上同样的花纹——因为这只奇怪的蛇形动物就是之前送入蛇口的人。被放入蛇口意味着死亡,象征着英雄的世俗身份已被消灭,而从蛇口中重生的则是某种高于世俗的个体,某种神明,或者接近神明,的东西——而用蛇形生物的形象替换原有的人类形象就是对这种过程的直观展现。自然,那位英雄依旧是一个人类,而壁画使用的也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许多原始宗教里都会将祭司或巫师描绘成与普通人不同的另一种生物,甚至直接将他们提拔为神明的子嗣。这个形象或许脱胎于祭司披带着蛇皮(或者其他爬虫动物的外皮)模仿这些神圣的蛇形生物举行祭祀时的模样,就像是身披兽皮的萨满教巫师,或是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至于那些蛇形生物是否真的存在,我们并没有达成共识。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原始人类的想象,但姚振华认为那可能真实地描绘了一种早已绝迹的爬行动物——考虑到中国的上古神话中也出现了大量人首蛇身的形象,这并非是全无可能的猜测。

但我们并没有因此耽搁太久,在仔细观察并拍摄下壁画里的每一个场景后,我们提起了电石灯,开始沿着通道继续前进,希望找到更多的古老文物,进一步了解张存孟所发现的一切。但当我们走过这条规则的通道,来到隧道的另一端出口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条通道的出口连接着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空穴,即便我们打开了专门用来寻找远端洞道的强光电筒,也毫无用处。除开通道出口周围的石壁外,不论我们朝哪个方向照过去,都只能看见无法穿透的浓密黑暗。仿佛我们突然离开了地底的洞穴,进入了一个没有任何光亮的漆黑世界。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天然竖井——甚至就连地质学出生的杨烨也很难想象这样巨大的竖井是如何形成的。

通道出口的右侧连接着一段勉强可供三个人并行的小道。它紧紧地贴着石壁的边缘,以一个相对平缓的坡度,远远地向竖井深处延伸了过去。这条小道的宽度很规则,表面是坑洼不平却磨得光亮的岩石,上面散落着一些凌乱的石屑。经过细致地观察,我们在小道依附的石壁表面找到了开凿的痕迹。这证实了我们的猜想——这条小道是人为开凿的。可是我们完全无法想象那些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先民是如何完成这项的壮举的。所有的凿痕都非常的古老,并且被磨得异常光滑——这一定是千百代人扶着岩壁向下行走时打磨出的结果。这也让我们感到好奇,这下面究竟有什么东西,竟然值得那些先民完成这样的壮举,并且年复一年地走过这条小道。

在好奇的驱使下,我们排成一列纵队,避开左边的悬崖,贴着石壁走上了这条小路,向着竖井的更深处前进。很快,我们便欣喜地发现小道紧贴的石壁上还描绘着更多的壁画。这里的壁画并非是同一时期留下来的,根据绘图技法的成熟程度与表面磨损来判断,距离通道出口越远的壁画越古老。与通道里的大型壁画不同,这些壁画要小一些,大多只有几尺见方,风格也更加随性。那当中既有彩色的绘画,也有仅靠线条勾勒的白描;既有单一场景的展示,也有连续多个场景的组合;既有单纯的叙事,也有让人难以理解、可能包含某些宗教意义的神话。不过,没有哪两幅壁画的内容是完全相同,也没有样式固定的图案与符号——或许这些壁画的作用不单单只是装饰,或许它们还有着记录重要事件,传承文化的作用。虽然时间有限,但我们还是尽可能地研究并记录了所能看到的每一幅壁画。可是,我们每看完一幅壁画,心中的疑惑与畏惧就增加一分。那些行走于此的先民像是淌进了生命长河的另一条支流,与我们所熟知的一切再无联系,留下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陌生,甚至让我们不敢肯定还能否将他们称为人类。

他们显然就是通道壁画上那个白色部族的后裔,而这座幽深的洞窟就是他们的圣地与神殿。某些明显带有神话性质的壁画还描绘了他们供奉的神明——一条无比巨大的蛇,以及那些生有细瘦前肢、依靠粗壮尾巴蜿蜒行进地蛇形生物。根据一些壁画的描述,那些奇特的蛇形生物是神蛇的子裔与使者。它们生活在这座神圣洞穴深处的一座宏伟城市里。这座城市里耸立着各式各样巍峨建筑,而在这些雄伟的建筑之间是生长着巨大蕈菌的怪异花园以及轮廓古怪、毫无规律可循的空旷广场。它是如此的壮丽与雄伟,相比之下就连巨大的巴比伦城也显得黯然失色。但在那座宏伟的城市下方,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那里有着连绵的群山、陡峭的河谷、辽阔的平原与深邃的海洋。而他们那条如同山脉一样巨大的神蛇就在这个世界里休息与游动。

另一方面——类似那两幅位于通道里的巨型壁画——那些怪诞的蛇形生物同样也被用来表现生活在古南禺国里的高阶祭司或重要人物。一些明显带有叙事性质壁画描绘了那些蛇形生物主持祭祀、率领军队以及向人类传授某些技艺的场景。与那些描绘在神话城市里的蛇形生物不同,出现在叙事场景里的蛇形生物要少得多,而且也拥有着更加丰富的细节——它们如同人类一样穿戴着奇怪的饰物、包裹着动物的皮毛——这些装饰让我们更加确信它们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手法,用来区分不同社会地位的部族成员。然而,除开这些用来描绘祭司与首领的蛇形生物外,壁画上还描绘了形形色色的怪物——这些怪物看起来像是退化或者异化了的人,有着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可怕模样,但它们并非全无规律可循,最常出现在壁画里的总共有三种不同的奇异动物。

其中之一像是某种类似人类的巨猿。它们通常有一个半到两个人那么高,体格健壮,有着垂下来足以触碰到膝盖的前肢,能够直立行走也能够像现代大猩猩一样靠四肢前进;另一方面,光滑无毛的身体、扁圆的头型与较为平整的颌面都使得这种生物具备了更多的人类特征。这些动物似乎被古南禺国的先民们当作驼兽来驱使,许多壁画都表现了它们背负重物行走或是攀爬山崖的情形。

另一种动物则更加让人嫌恶。它们像是彻底退化成了野兽的人类,通体无毛,四肢比例与人类相似,但却弓着腰身,如同狗或熊一样依靠四肢进行快速地奔跑,并且如同猎狗一般围猎着古南禺国的猎物与敌人。通过一些更加细致的壁画里,我们发现它们的前肢并非像熊或狗一样生长着适宜奔跑的短趾,而是像灵长类动物——或者说人类——一样有着能够张开的细长指节以及与其他四指弯曲方向相反、更适宜抓握的拇指,每根细长的指头末端都生长着锋利尖锐、足以撕碎血肉的钩爪。这种仿佛人类手掌却又像是野兽前爪的身体结构让我们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不安。但真正令人恐惧的还是这种动物的面孔。它比任何一种猿猴更像人类,却似乎又缺失了某些东西,让我们拒绝将它称为人。那张面孔糅合了人类与野兽的特点——它的额头与眼睛和人类别无二致,唯独缺少了头发与眉毛;但它坍陷的鼻梁,上翻的鼻孔,前突的双颌,以及巨大的犬齿和尖锐的门齿让眼睛以下的部分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丑陋而凶暴的野兽。在壁画中,这些野兽始终保持着一种如同野兽般的狂躁面容,没有流露出任何人类应当具备的表情——对此,我们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恐惧。

最后一种动物最为矮小。它们像是无毛的猿猴,或者长相怪异的侏儒,有着长得不合比例的前肢与相对短小的后肢。直立的时候,它们大约有半个人高。但最为特殊的是,它们有着一个大得与身体不相称的头部——它们的头颅与成人的头部差不多大小,生长着一对与面孔不相称的巨大眼睛与颇为夸张的耳廓。它们似乎是古南禺国驱使的斥候,细长的手臂使得它们能够轻松地爬上高大的树木与险峻的山崖,方便地寻找到猎物与敌人。

这些奇异的形象究竟——和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一样——是对于不同社会分工的象征性表述,还是真的存在着这样奇形怪状的生物,我们没有确切的结论——至少在研究壁画的时候没有确切的结论——但我们由衷地希望这些形象只是史前画家们使用的,某种现代人类难以理解的象征而已。壁画上那些似人而又非人的动物仿佛有智慧般相互配合,协力完成复杂任务的场景已经足够令人不安了,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便是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恐怖情景。

相比这些奇怪的动物,出现在壁画里的人类则要少得多,而且总是在神殿或者神殿附近的山洞里活动。这些人类分属两个不同的阶层,其中一小部分人担任仆从与杂工,负责处理食物、清洁神殿、绘制壁画之类的琐碎工作;而大部分人则如同贵族一般被供养着,不需要进行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壁画竭尽所能地表现着他们那丰腴——甚至臃肿得无法站立的——体态,仿佛这是一件非常重要,也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这样的社会结构让我们觉得有些惊讶,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哪个原始文明能够容忍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占到如此高的比例。此外,出现在壁画里的人类全是青壮年,几乎找不到其他年龄层的人类——而且也没有哪幅壁画表现过分娩与抚养幼儿的情形,或者衰老和举行葬礼的情况。

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座洞穴并不是他们的唯一聚居地。有好几幅壁画都描绘了古南禺国的扩张——一群人率领着各式各样的奇特动物离开这座洞穴,前往新的疆界。新发现的聚居地通常都是巨大而幽深的洞穴,因为古南禺国的居民们认为这些洞穴联通着神蛇生活的地底世界,所以是神圣的。壁画里几乎没有提到聚居地之间来往,那一座又一座幽深的洞穴就像是一个个孤立的部族或城邦,散布在蜀地西南的群山之中。

此外,还有大量壁画表现了古南禺国与其他部族或国家的战争,甚至在某些年代较晚的壁画里还描绘过几个聚居地同时参战,入侵另一个王国的情景。但战争的目的并非是为了领土,而是为了食物。那些如同野兽般的人形生物会成群结队地冲进城市或村落,屠杀能够找到的任何活物;或者狡猾地伏击正在翻越险峻山坡的军队,将来不及反应的士兵们冲散分割或者推下山坡。当杀戮结束之后,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则会进入战场,将能够找到的尸体全部带回洞穴。虽然在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食人风俗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像这样将其他民族当作猎物,有组织地进行大规模捕杀的行为依旧让我们感到不寒而栗。然而更令我们感到恐惧的是,在猎食其他部族的人类时,这些留下丰富壁画的先民有着与大多数食人民族截然不同的态度——那些我们熟知的、拥有食人风俗的民族通常将食人看做一种具备特殊宗教意义或社会意义的举动——例如阿兹特克人举行血祭是为了取悦神明,新几内亚土著吞食老人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食物消耗——但是,在这些先民看来,属于其他部族的人类与任何可以猎捕的动物一样只是日常食物来源的一部分而已。他们既不会为了猎杀人类而举行盛大的仪式,也不将人肉当作珍贵且具备特殊意义的食物多加珍惜。这些景象让我们隐约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些先民并非是人类,而是某种外表与人相似的可怕怪物。

当我们沿着那条小道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地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零散的骸骨。在检查过一些比较容易辨认的骨头后,对古生物化石颇有研究的姚振华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骨头,而且它们显然有着非常古老的历史。随着我们继续向下走去,骸骨渐渐多了起来,有些甚至还保持着部分的完整结构。可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依旧一无所知。大多数骨头都保存得非常完好,没有暴力破坏的迹象,也没有动物啃咬后留下的齿痕。然后,在接近小道终点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东西。

那是一具保存得相对完好的骨架,但我们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动物的骨架。它看起来像是某种四足行走的大型野兽,却有着类似人类的S型脊柱;它的头盖骨和其他一些细小的骨头像是高度进化的灵长类动物和人类,但那略微突出的上颌与下颌上却长着如同野兽一般的尖锐门齿与巨大犬齿。然而当我们停下来做进一步的细致研究时,某种强烈的憎恶情绪涌了上来——我们意识到,这正是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种如同野兽一般的类人生物。这具骨架的出现意味着我们所看的每一种可憎的怪物都有可能是曾经生活、行走在这座雄伟的洞穴里,一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地颤抖。

但这突然降临的惊骇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当我们小心地绕过这具骨架,走到这座天然竖井的底端,将电筒照向周围向看清楚洞底的情况时,足以让人发疯的场景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看到了一片非常旷阔的平地,上面堆砌着一些体积巨大、奇形怪状的石头建筑,而在这片平地与那些石头构造上铺洒着许多从高处落下来的碎石以及一片灰白色的人骨。我们无法推测究竟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在有些地方,人骨被堆积成了小山般的形状,但在其他的地方,大多只是凌乱地散落着。洞内干燥的环境很好地保护了这些骸骨,让它们尽可能地维持着原有的模样。那些单独散落的人骨都保持得相当完整,就好象是尸体被随意地放置在地面上,经历过几千年的腐朽最终留下的模样。在这些骸骨中有普通的人类骸骨,也有那些四足行走的类人动物、半人半猿的巨人以及如同长臂猿一般的矮小动物,此外还有一些看起来严重异化、让人难以想象具体轮廓的类人猿骨架。大多数骸骨的姿势都非常自然,没有严重的损伤——不论生活在这里的先民遭遇了什么,他们都没有抵抗,或者来不及抵抗。

在适应了这种疯狂的景象后,我们一面跌跌撞撞地穿过散布的骸骨,一面观察着洞穴底端的其他特征,同时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想象在这个洞穴的最后时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开我们下来时经过的那条小道,这座天然竖井原本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是位于西北角的狭窄岩缝,另一个是位于正东方的巨大通道——不过,后者显然经历了一次严重的塌方,整条通道已经完全封堵死了,无法通行。在碎石与白骨之间散落着许多原始的工具,主要是石制的刀刃和破碎的陶片。我们有理由相信,这里原本存在着更多的生活器物,但是由于年代太过久远,只有那些经得住岁月磨蚀的器物被保留了下来。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这些先民对于壁画有着异样的热情,因此竖井的底端也分布着大量用来进行纪录的壁画。描绘在这里的壁画有着一个共通的主题——祭祀,让人胆寒的祭祀。显然这片旷阔的洞底是他们用来举行祭祀的场所,虽然壁画描述得并不详细,但这种残缺反而留下了大量可供想象的空间,让这种原本就诡异不祥的盛典变得更加毛骨悚然起来。他们施行人祭,而且人牲是唯一的祭品。但献祭使用的人牲并非是从其他民族那里捕获的俘虏,而是那些不需要从事体力劳动,生长得丰腴甚至臃肿的贵族阶层——事实上,按照壁画里的描述,这些体态臃肿的人类根本不是古南禺国中的贵族阶层,而是圈养起来为献祭神明所准备的牺牲。这样的典礼肯定不会太频繁,因为被献祭的人牲实在多得让人难以想象——甚至,我们怀疑所有生活在古南禺国的居民最终都会被献祭给神蛇,而这也可能是壁画里几乎看不到老人的原因——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活到衰老的时候。

这种恐怖而又盛大的仪式通常由十余位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以及一位穿戴着华丽饰物的普通人类主持。届时,竖井的底端会燃起巨大的火堆。比较年轻、还没达到献祭要求的人牲环绕在洞底的边缘拍打着地面,而那些被挑选出来的人牲则聚集在竖井的中央,跳着奇异的舞蹈,一个接一个地走上石头堆砌的高台。在高台上有一只装饰着奇异花纹的四足人形野兽,它会扑倒走上来的人牲,利落地咬断他的喉咙,接着两个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从人形野兽那里接过尸体,用模样奇怪的尖刀剖开人牲的肚子,掏出内脏,抛下高台。而被掏出内脏的尸体则由那种半人半猿的巨人带走,交给聚集在场地边缘的几名祭司,由他们搬运着尸体送进位于竖井东面、如今早已坍塌堵死的通道里。在古南禺国最辉煌的那段时间里,单单这一处神殿就有七座高台同时举行献祭仪式。至于那些尸体最终会遭致怎样的命运,我们想都不敢去想。

在所有描绘祭祀的壁画中,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幅位于竖井西侧石壁上的壁画。与其他壁画相比,它显得潦草而混乱,既没有细致的构图,也没有缤纷的色彩,就好象这是一幅匆忙赶制出来的成果。它描绘了一场规模空前同时也无比混乱的献祭,画中的所有生物——不论是人还是那些可怖的人形动物——都带着疯狂而又扭曲的神情。仪式的地点不再局限于高台之上,所使用的牺牲也不再是挑选出来的人牲;洞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手持利刃或者驱赶人形野兽的人实行屠戮,而被屠戮的对象不仅有丰腴的人牲,还有尚未成熟的少年,甚至人形的野兽与半人半猿的巨人。虽然尸体已经堆积成了小山,但屠戮的行为却没有停止的迹象。奇怪的是图画中却找不到那些被描绘成蛇形动物的祭司。这究竟意味什么?难道他们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丢失了推举祭司的传统,进而遗忘了举行献祭的过程?或者他们遭遇了某种更加恐怖的局面,甚至不惜以如此恐怖的方式来祈求神明的帮助?对于这些问题,我们永远也没办法回答了。我们已经承当了太多的疑问与恐惧,只能跌跌撞撞地走在其中,承受着非人的恐惧与迷惑,并且在无意之中发现一个又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在对竖井底端进行过简单的记录之后,我们沿着位于竖井西北角的岩缝离开了这个恐怖的地方。在这段岩缝后面是一条狭窄而又曲折的通道,紧接着又是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洞穴。

不论我们走到哪里,白色的骸骨就延伸到哪里。但这个洞穴里的骸骨却有了明显的变化。这里最常见的是幼儿的骸骨,普通人类幼儿的骸骨——大多是婴儿与两三岁的孩童全都堆积在这里。除此之外,在儿童的骸骨里也夹杂着一些成人的骸骨。检查过部分成人骸骨后,我们发现死在这里的成年人大多都是女性——这似乎暗示了这里是某种用来养育和保护后代的场所。岩壁上的绘画也支撑这种猜测。这里的绘画罕见地对性别进行了区分,而主题也都被局限在交媾、生育以及抚育幼儿等方面。我们一面向着洞穴的深处走去,一面用强光电筒观察着四周的情况试图寻找到更多的信息来了解这些古老而怪异的先民。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那幅壁画——它解答了我们心中一直怀揣的谜团,也成了压垮我们心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幅壁画描绘了一场仪式。这场仪式由几位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主持,而参加者包含了之前壁画里出现过的所有形象——包括有半人半猿的巨人,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如同长臂猿般的怪异侏儒,以及普通的人类——但除了那些常见的形象外,仪式上还出现了大量的非常年幼的儿童——他们几岁大,可能达到刚刚断奶的年纪。在仪式中,祭司们会仔细地审视每一个儿童,然后用颜料给予他们不同的标记,区分成六类。接着,第一批儿童会喝下某种装在球形陶罐里的液体,然后由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领走;第二批儿童则会喝下某种装在长条形陶罐里的液体,然后跟随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离开;第三批喝下的液体是装在巨大瓦罐里的液体,然后与那些好似长臂猿一般的侏儒生活在一起;第四批儿童被明显地描绘出了男性与女性的性征,他们会返回育儿地,由生育他们的女性照料;第五批儿童是被选定的人牲,与其他人牲一同过着不用劳作的生活;人数最少的第六批则由那些从事简单劳动与绘制壁画的普通人养育。接下来,壁画向四周发散,描绘出更多的场景,展示着这些儿童的不同命运。所有的儿童都会越来越类似带走他们的群体:第一批孩童会变得高大而强壮,担负起搬运的工作;第二批孩童始终手足并用地在地面上爬行,跟随着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学习猎杀;第三批儿童的眼睛与耳廓变得越来越大,随着那些古怪的侏儒们一同攀岩爬树;第四批孩童出现了早熟的现象,当生长到一定的年岁,他们开始交媾,并且生育出更多普通的婴儿;而第五与第六批孩童则完全变成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些人像。弄明白壁画所暗示的恐怖蕴意后,周子元脸色惨白地瘫软到了地上,而其他人也有点儿摇晃,不得不就地坐下稳定自己的心神。我们相互望了望,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我们都清楚其他人在想什么。难道我们在壁画上看到的那些怪异可憎的形象,还有那些散落在竖井底端、恐怖畸形的骸骨都是人类?难道那些半人半猿的巨人,那些四足行走的人形野兽,那些如同猿猴般的侏儒实际上全是这批可怖先民的骨肉同胞?难道真的存在着这样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神秘技术,能够让这些先民将自己的后代转化成非人的畸形,并将这种怪诞而恐怖的传统世代维持下去?

在经历过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揭示后,其他人几乎丧失了坚持下去的意志,打起退堂鼓来。考虑到之前经历的一连串可怕启示,我们很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哪怕一丁点的惊骇;另一方面,与俄里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如果我们还想按时赶回去,也必须尽快启程离开这个令人恐惧的地方。

可是,我还想继续勘探下去。自进入第二座洞穴后,我们就闻到了一种略带腥味的奇特臭味。其他人将它归结为空气淤塞导致的结果,但我却清楚地记得这种气味——与张存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闻过这种气味——他从这里带出去的那块奇怪陶片,以及他的衣服上都散发着这种奇怪的臭味。而当我仔细分辨臭味来源的时候,我发现这种臭味是从洞穴后方的第三个洞穴里飘出来的。于是,我建议其他人原地休息一会儿,好让我借着这段时间独自去后面的洞穴里进行些简单的考察。在得到其他人的同意后,我卸下了行李,带着一盏电石灯与一台照相机进入了那个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洞穴。

至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自己都没办法确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试图将那段经历归结为揭露了太多恐怖真相后、精神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毕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的经历,也没有人目击我所描述的那些东西。当然,有些东西肯定是真实存在的——比如那个洞穴的环境与陈设,以及那幅壁画。

相比我之前通过的两个洞穴而言,这个洞穴要小得多。它大约只有一间礼堂那么大,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二十尺。入口的左边胡乱地堆放着几排蒙着厚厚灰尘的古老陶罐。那些陶罐大约有一尺高,上面描绘着许多奇怪的花纹与装饰。大多数陶罐都已经被打破了,只留下一堆铺满灰尘的瓦片。但也有几只保存得很完整,开口上还留着一些用粘土包裹起来的封泥。我曾经拿起一只轻轻地晃了晃,发现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一部分液体。此外,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有一只新近打破的陶罐——因为那只陶罐的内部并没有像其他遗迹一样铺满灰尘,而且罐子的底端还浅浅地残留着一些粘稠的黑色液体。而那种充满了整个洞室的奇特臭味就是从这种黑色液体里散发出来的。很显然,这就是几个月前张存孟来这里考察时意外打破的那只罐子——因为这只罐子的残片被整理成了一个小堆,并且细致地与其他陶片区分开来。挨着这些陶罐是另一条通往上方的通道。不过它已经倒塌了,从上方垮塌下来的碎石在的通道的出口堆积出了一个高高的冲击堆,只留下一道缝隙还标示着洞口原本的位置。而在洞室的右边是一幅复杂的壁画。

和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壁画一样,这也是一幅用来叙事的壁画。但是我却不敢确定自己看懂了壁画的内容。壁画描述的似乎是另一种仪式。仪式的参与者是几个被描绘成蛇形生物的祭司与一个穿戴着穿戴着华丽饰物的普通人——我也曾在竖井底端的那些献祭壁画上见过这个形象——那似乎是献祭的主导者。举行仪式时,祭司会用古怪的刀具割开那个人的胸腹,然后用陶罐里的黑色液体涂抹在他的伤口上。接着,在下一个场景里,一只蛇形动物会从那个人的腹部钻出,爬向外面。而几个祭司则会剥下尸体的皮,将它制作成某种书写着奇怪符号的卷轴——毫无疑问,那就是卡伯特考古学博物馆里的那张神秘皮卷与壮族神话里的“兹索摩”。不过,这个场景让我感到非常困惑,难道那种可憎的蛇形动物是某种真实存在的远古动物,而古南禺国的先民们就在依靠这种方法培育他们神圣的图腾?或者这也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现艺术,所阐述的不过是成为祭司的必要仪式而已。

不过,我没有继续深究,简单地拍摄下照片之后,我继续向洞室深处走去,试图寻找到更多的发现。这时,电石灯的光线照亮了一个虽然不算怪异却完全超出我的预料的东西——我看到一块巨石后面摊着一堆肮脏破旧的衣服。于是,我往前走了几步,翻开那堆衣服,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信息。接着恐惧与恶心混杂在一起涌了上来,因为我看见那些衣物之下包裹着一滩已经腐烂的毛发与皮肉。由于所有的东西都被严重地撕扯过,几乎分辨不出本来的面目,所以我只能凭着一些细节勉强地分辨出那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残余下来的东西。整堆东西里没有一根骨头,而那些皮肤下面也只贴附着一层薄薄的、已经腐烂发臭的血肉,就好象它们是从人身上残忍地剥下来的一样。但是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丝毫的血迹,或是其他可疑的痕迹,似乎意味着它是从别处带过来的。可这是什么东西的杰作呢?更重要的是,这会是谁呢?

这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松散的石块相互碰撞时发出的细碎声响。于是,我举起电石灯,警觉地望向声响的来源。接着,我充满恐惧地惊跳了起来。电石灯的明亮光线揭露出了一幅让我永世难忘的骇人景象。真实和虚妄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梦魇出现在了我面前。它们可憎地摧残着我极度紧绷的神经,并且将超乎想象的恐惧深刻地烙进我的脑子里,凝聚成最为怪诞可憎的梦境困扰着此后的每一个夜晚。

我看见一只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生物正扭动着身躯从石堆上悄悄地爬下来。它有着一颗硕大而扁平的头颅,细长而光滑的身躯上披覆着点缀着斑点的灰绿色鳞片,而更让我恐惧的是——如同壁画上所描述的一样——它有着一对覆盖着鳞片、正在乱石堆上摸索的细瘦爪子或手臂。在它的身后,还有两条同样的生物正从那堆乱石上方的缝隙里钻出来,游动着向我爬来。接着,爬行在最前面的蛇形怪物扭曲着滑下了石堆,然后如同毒蛇一般竖起了身子,露出包裹着鳞片的乳白色腹部,然后扭动着尾巴,身姿摇曳地向我游走过来。我看见它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吞吐着紫色的分岔舌头。我听见它用一种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发出了几个奇怪的音节。我想逃走,但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固定在了原地,恐惧麻痹了我的身体,让我甚至无法闭上眼睛逃避自己看到的一切。

那条蛇形的怪物越来越近,它的爪子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我身体。接着,我又听见它用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重复了之前的那几个音节。接着,我觉得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本能似乎反应得更快,在我能真正弄清楚脑海里的念头之前,无法阻挡的恐惧淹没了我最后的念头。这似乎就是最后的记忆。恐惧打破了施加在我身上魔法,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提着电石灯,连滚带爬地向着出口跑去,然后磕绊在一块石头上,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陷入了仁慈的昏迷。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探险队的其他人正环绕在我的身边。我还在那个洞室里,但那些蛇形的怪物,以及那堆令人恶心的腐烂血肉,都已消失无踪。我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地描述了之前的经历。但没有人相信我,他们觉得我只是在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况下突然崩溃了而已。听见尖叫,最先冲进洞室的周子元觉得自己看到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乱石堆上方的缝隙。不过,他承认那很可能只是影子随着光源的变化产生的幻觉而已。况且,他和李国豪也检查过那道缝隙——坍塌下来碎石几乎完全封堵了那条向上的通道,剩下的缝隙只够人匍匐爬行,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大型动物从这里进出。不过,他们倒是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本肮脏破旧的笔记本。那是本只有巴掌大绿色笔记本,里面胡乱地图画了许多东西。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这段令人恐惧的探险,按计划返回了地面。

那天晚上,我们在下岩村寄宿的时候。他们仔细研究了那本从洞穴里带出来的笔记本。根据他们的研究,那本笔记本无疑是张存孟留下来的东西——虽然其他人感到颇为诧异,可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却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平静得出乎了我自己的意料。不过,笔记本里基本上都是些潦草、古怪、看不出意图的古怪的绘画——大多是巨大而又扭曲的建筑,或者某些无法分辨风格源头的图案与雕塑。这让他们确信,张存孟已经完完全全地精神崩溃了。至于张存孟的最终下落,以及这本笔记本为何会出现在那个恐怖洞室里,依旧是个谜,而且恐怕会是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们看到了一段笔迹凌乱、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书写姿势的人留下的文字:

这是最后了,又梦见了那座城市,我知道它就在那下面,但是没办法钻进洞里。我觉得我断了几根骨头,但是却一点也不痛和害怕。它告诉我不要着急,我最终会进入那里,我已是巴虺的子民。我相信它,我相信巴虺,以及其他所有名字——大龙——伊格——库库尔坎——众蛇之父。我会蜕去自己的身体,进入那座伟大光荣的城市。如果有人看到这本笔记,不要再来找我。不要。

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但是他们都专注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上,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但我知道,这些文字向我揭露了一个恐怖得难以名状的事实。

因为我还记得那条蛇形的怪物曾经吞吐着紫色的分岔舌头,用一种嘶嘶作响的空洞声音发出过几个奇怪的音节。我还记得那几个音节。因为那并不是野蛮的嘶鸣,也不是某种神秘难解的异族语言。那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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